姜雪寧走了。
臨出門時還沒忘記回頭拿了先前謝危擱在桌上的錦囊。
呂顯立在外頭摸著自己的下巴琢磨了半天, 還是走了進來:「哎喲喂,這怎麼還鬧上脾氣了呢?」
謝危坐在了桌邊上,閉上了眼, 直到這時候, 滿世界的喧囂才徹底從他腦海里退了個乾淨。
今天出的事已經夠多了。
呂顯今早就在府里,隨時聽著隔壁的動靜,哪裡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呢?只是他同勇毅侯府也沒什麼交集,同情歸同情, 唏噓歸唏噓,卻能十分冷靜地看待這件事——
這件對他們來說有利的事。
從某種程度上來講,他希望謝危與自己一般冷靜, 只可惜這話不敢說出口。
謝危半天沒有說話。
呂顯斟酌起來, 暫時沒想好要怎麼開口。
然而過得片刻,竟聽謝危喚道:「刀琴。」
門外暗處角落裡的刀琴這時才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, 抬眸望謝危一眼:「先生?」
謝危目光寂靜極了,只道:「探探公儀丞在哪裡,請人過府一敘。」
請公儀丞來?!
呂顯忽然有些緊張, 隱隱覺得謝危這話里藏著一種異樣的兇險, 沒忍住開口道:「你與他不是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嗎?」
謝危沒搭理,頓了頓,又道:「過後也找定非來。」
這下輪到刀琴詫異了。
謝危坐著巋然不動, 誰也不知他在想什麼, 只道:「該是用他的時候了。」
*
花街柳巷,秦樓楚館。
京城裡最出名的是醉樂坊,一到了晚上便是亂花迷眼, 觥籌交錯,絲竹之聲伴著衣香鬢影, 是個溫柔鄉,銷金窟。
不過眼下卻是大中午。
下過雪後的街道一派安靜,偶有出門為姑娘們跑腿的小廝丫鬟打著傘急匆匆從道上經過,留下一串腳印,又叩響各家妓館的後門。
醉樂坊紅箋姑娘的屋裡,一張軟榻上鋪著厚厚的貂皮,粉紅的紗帳被熏得香香的,軟軟垂落在地。花梨木的腳踏上散墜著兩件精緻的衣袍。
一口長劍連著劍柄歪斜著插在畫缸里。
外頭也不知誰哪個丫頭端茶遞水時打翻了,惹來了媽媽厲聲刁鑽的責罵,終於將軟榻上困睡懶起的人給吵醒了。
一條堅實有力的手臂從溫暖的錦被裡伸了出來,歪躺在軟榻上的男人慢慢睜開了眼,竟是一雙風流含情的桃花眼,目光流轉間透著點迷人的痞氣。
他盯著窗外透進來的天光看了許久。
紅箋姑娘早已經醒了,此刻便依偎在他身畔,輕輕地嬌笑:「公子好睡。」
作為醉樂坊的頭牌,紅箋生得是極好看的,此刻什麼也沒穿,光溜溜躺在人身側,只略略一觸碰便能勾得人心懷蕩漾。
那男子收回目光來看她,少不得又是一番雲雨。
身體的放浪,全然的放縱。
直弄得下頭那姑娘泛濫了,泣不成聲了,他才收了勢,仰臉時,有細汗從臉頰滑落,沾濕了突起的喉結,勾起一陣低沉而促狹的喟嘆。
事畢後,他喘了口氣,竟從軟榻上起了身,撿起腳踏邊散落的衣物往身上穿。
這時便可看出青年的身量很高,手臂與腰腹的線條都極好。
將那束腰的革帶紮緊時竟給人一種賁張的力量感,前胸的衣襟也未整好,有些散亂,以至於露出了一片結實的胸膛,汗津津地看了叫人臉紅。
紅箋身子軟得不行,撐著手臂半仰了身子起來看昨夜這位出手闊綽的恩客,有些酸溜溜地:「公子不多住幾天嗎?」
那青年撿起外袍抖了抖,眉目里有種恣睢的放蕩。
他回眸看她:「京裡面待久了,同一個地方睡久了,只怕有麻煩找上來。」
紅箋不解:「難道您犯了事兒、殺了人?」
那青年一笑,把外袍披上了,玄青色上染著雪白的潑墨圖紋,倒是一派倜儻:「這倒還沒有。怎麼,捨不得我?」
紅箋嬌嗔:「都說妓子無情,實則最無情的還是你們這樣的男人,睡過人家就走。」
他一根象牙簪把頭髮也束了,卻重新向著軟榻走來。
粉紅的紗帳被他一掀,柔軟地舞動。
有那麼一片被風帶著,覆到紅箋面上,他竟俯身來,隔著這朦朧的粉紗,在紅箋兩瓣潤澤的香唇上吻了一吻,笑得有些邪氣不羈:「如果有人來這兒找我,你便說我去城東『十年釀』找酒喝去了,明白?」
說罷他已轉了身,直接拿上了那畫缸里的劍,也不從門走,竟直接把窗戶推開,一翻身便直接跳了下去。
外頭是茫茫的雪。
窗一開便被風裹著吹進來。
紅箋姑娘的視線隔了一層粉紗,饒是風月場里混慣了,輕輕抬手一撫自己唇瓣,回想起方才那一吻來,都還有些心旌搖蕩。人都走了,她還痴痴地望著那扇窗,沒回過神來。
*
來時是同周寶櫻一起,但回宮時周寶櫻已經被蕭姝等人叫走了,所以只姜雪寧一個。
手裡攥著燕臨給的那袋松子,她獃獃坐了半晌。
滿腦子裡都是謝危方才說的那句話,可她那時剛重生回來,對上謝危心裡只有恐懼,只疑心對方要殺自己這件事了,旁的還真不大能關注到。
這讓她絞盡腦汁也沒想出什麼有用的來。
所以想了一陣後,她忽然就皺了皺眉:她想謝危幹什麼?不管這人往日說過什麼,聽方才那一句話的口風,這人似乎是不會再向自己動手了,何況便是再給她一百個膽子,她也不至於背地裡出賣他給自己找事。如此算來,她其實已經安全了。
姜雪寧忽然就搖頭笑了一聲。
為勇毅侯府的事情沉重之餘,也終於從夾縫裡找到了一絲輕快。
車廂里悶悶的。
她輕輕撩開窗邊車簾,讓外頭凜冽的朔風吹拂到自己面頰上,帶來一股令人戰慄的冰冷觸感,然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。
外頭行人俱絕。
商鋪也大多關了門沒開。
她看了一會兒,也透夠氣了,便將車簾放下。然而就是在車簾垂落這瞬間,竟有一匹高峻的白馬踩著白雪從她車駕旁跑過,馬上的人腰間佩劍,玄青長袍迎風獵獵飛舞,煞是恣意飛揚,一閃而過時那側面的輪廓卻是俊逸深邃……
蕭定非?!
車簾垂落那一瞬,姜雪寧腦海中塵封的記憶陡然被觸發了,電光石火一片,幾乎立刻便重新掀起了車簾去看。
然而那匹馬已去得遠了。
眨眼沒了蹤跡。
連著縱馬而去的那人也沒了影子。
她於是疑心是自己的錯覺:上一世這位「定非世子」是在沈琅駕崩、沈玠登基後才現身京城,回到蕭氏的。這一世怎會這麼早便出現在京城呢?多半是自己看錯了吧。
掀開的車簾,終於慢慢放了回去。
只不過姜雪寧轉念間又忽然想到:這人是個實打實的壞胚。若能提前找到他,送他回蕭家騙吃騙喝,保管能搞得蕭氏一族雞飛狗跳,氣得蕭氏上上下下食不下咽……
從勇毅侯府回宮這段路不算長,沒一會兒便到了。
勇毅侯府出事,整座皇宮都透出一股肅殺冷凝來。
連仰止齋都比以往安靜。
侯府燕臨冠禮上發生的事情,所有伴讀都是看在眼中的:這一次可與以前小女兒家的口角完全不同了,姜雪寧這竟是公然站在侯府那邊,還敢對蕭氏的公子動腳,這無異於是宣布與蕭姝為敵了。便是素來要親近她一些的方妙都為難極了,不敢同她說話。似陳淑儀、姚惜這些與她結仇的,就更不必說了,雖不對她怎樣,可明顯也是隔岸觀火,就等著她倒霉了。時不時逮著機會,還要冷嘲熱諷幾句。
自從侯府回宮後,沈芷衣便沒上過課了。
是不是又受了罰誰也不知道。
連帶著奉宸殿這邊都有好幾日不上課,畢竟長公主殿下都不在,先生們難道給伴讀上課?
姜雪寧倒不在乎那幫人對自己如何,回宮之後一面掛心著勇毅侯府的安危,又擔心沈芷衣那邊的情況,吃不下也睡不好。
不過偶有一迴路過,竟聽人說鄭保不在坤寧宮當差了。
於是她終於按捺不住,私底下使人找了個借口叫鄭保出來見了一面,想問問情況。
鄭保如今已經在司禮監當差了,身上的衣服也換了一套,原本就眉清目秀,如今衣服一襯就更是好看了,只立在那宮牆下對姜雪寧道:「二姑娘便是不來找我,我也該來找二姑娘的。」
姜雪寧皺眉有些疑惑。
鄭保卻笑了笑:「家裡的事情,多謝姜侍郎大人從中周旋了。」
姜雪寧這才想起來,冠禮的時候她的確有同姜伯遊說過,沒想到辦得這樣快,大約姜伯游也是怕此刻這般特殊的時局,她在宮裡孤立無援吧?
心底一時有些複雜。
可她也不居功,只淡淡道:「各取所需罷了。侯府的事情,如今什麼情況?」
鄭保如今在御前伺候,自然是很多事都清楚,便道:「連日來朝議都在爭論此事,鬧得沸沸揚揚。為著中書省大印的事情,褚希夷大人氣得犯了病,又被皇上革了職,新任的中書令則是聖上心腹。查抄侯府還有一應的東西要清點,塵埃落定只怕要些時候,說不準要拖到年後。」
上一世便是拖了有快兩月才定下。
姜雪寧依舊覺出了幾分陰鬱,又問:「長公主殿下呢?」
鄭保道:「長公主殿下那個脾氣,您也知道,太后娘娘找人接她回宮本也是要教訓一番的。沒想到殿下回宮後竟先去了乾清宮,一番大鬧,質問聖上,引得龍顏大怒,親自罰她禁足宮中了。不過殿下畢竟是聖上親妹妹,不會出什麼事情,還請二姑娘放心。」
放心?
這又哪裡放心得下?
姜雪寧苦笑一聲,道:「我知道了,多謝你了。」
宮裡如今也是風聲鶴唳,人人自危,因有內務府玉如意一案在,唯恐在這風口浪尖與謀反之事扯上什麼關係,無事都不敢出門。
姜雪寧見鄭保也是冒險。
她問完話便準備走,畢竟下午時候宮裡由蕭太后發話,叫上一干妃嬪,也叫了她們仰止齋的伴讀,要去吟梅賞雪,眾人都在準備,她若回去晚了難免惹人懷疑。
但沒想到,她腳步才一邁開,鄭保竟然將她叫住了:「二姑娘……」
姜雪寧轉身:「怎麼?」
鄭保張了張嘴,似乎猶豫了很久,終於還是開口提醒她道:「下午吟梅賞雪,您若避不開也要去,最好離披香殿的溫婕妤遠一些。」
姜雪寧頓時愣住。
她待要多問。
鄭保卻不再多言,向她躬身一禮,遠遠從宮牆下走開了。